保尔阿斯纳(法国)(3)
“我身体太虚弱,无法去找活儿干。再说,七月份那些日子,使我的头脑一直处于一种不可名状的亢奋状态。我觉得,愤懑和绝望似乎可以使我变成一位艺术家:我在梦寐中构思出各种各样骇人听闻的图画,挥笔把它们画在墙壁上。那些画简直可以和米歇尔·昂热①的作品媲美。我还阅读了巴尔比埃②的《讽刺诗集》,并且根据每首诗的内容,构思出一连串生动活泼的形象。
我一直处于昏睡状态,身子轻飘飘的,差一点饿死了,却根本没觉得饥饿,这种状态照理是不能持久的,然而一种惊人的力量使它持续了好多天。我把周围的一切都置之度外,仿佛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全部包容在头脑里,脚、胳膊、胃、记忆力以及亲戚朋友,统统变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。我沿着一条条街道信步游荡,完全漫无目的,但走来走去,不知道怎么总是到了墓地里。
我不知道自己可怜的哥哥是否已埋葬在那里,觉得哥哥和其他烈士反正没有区别,就双膝跪在那片土地上,哀悼哥哥的遗骨。我的脑子极其兴奋,不停地独自大声说着话,不知道在那些长篇大论的演说中到底说了什么。在多数情况下,似乎都是使用诗歌语言。那情形可能是很难堪,很可笑的,过往行人很可能都以为我是个疯子。但是,我没有看到任何人,只是偶尔听到自己的声音。每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时,我就竭力停止讲话,但怎么也办不到。我满脸汗水和泪水。更不可思议的是,这种绝望状态居然还掺和着某种柔情。
我不是通宵达旦地四处游荡,就是坐在某处墙根的石头上,沐浴着月光,做着没头没尾的梦,就像躺在床上做梦一样。然而我并没有睡着,因为我在不断行走。我看见墙上或街石上自己的影子,在与我一道行走或手舞足蹈。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,当时警察竟一次也没有来光顾我。
“最后,我遇到了一位大学生,我们曾在那位年轻画家的画室里偶尔见过面。虽然此时我像个乞丐,但他并不做视我,而是主动上前与我打招呼。
①米歇尔·昂热(Michèl-Ange,1475一1564),意大利画家、雕塑家、诗人。——译者注
②巴尔比埃(AugusteBarbier,1805—1882),法国诗人,——译者注
当时我丝毫没有在意,也不知道自己的衣着如何,我脑子里装满了别的事情。
我和那位大学生沿着河边的台阶,肩并肩地向前走去,滔滔不绝地和他谈论着绘画,因为我脑子里老是想着绘画。他对我的话似乎颇感兴趣,大概乐于和一位经历过那些光荣日子的亡命之徒一块招摇过市,从而让路边的闲人以为他也曾参加过战斗。当时,资产阶级出身的年轻人,多在节日里向流氓买一把马刀挎在身上,或者把自己探身窗口时不小心碰破了一点皮向别人显摆,借此炫耀自己。我觉得,那位大学生就有点像这样的吹牛者。他声称曾在某某街垒上碰到过我,并且和我说过话,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。最后,他叫我与他一块去吃中饭,我也顾不得面子,立刻同意了,因为我有好多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,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了。中饭后,他去克吕尼馆参观杜佐梅拉尔先生①的古董陈列室,叫我与他一同去,我机械地跟随着他。
“陈列室里琳琅满目的艺术珍品使我着了迷,一时间把全部忧伤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在一个角落里,有几个学美术的学生在临摹杜佐梅拉尔先生收藏的搂花搪瓷器皿。我悄悄看了一眼他们临摹的画,觉得自己不会比他们画得差,甚至会比其中几位观察得更准确。正在这时,杜佐梅拉尔先生进来了。领我来的那位大学生认识他,立刻向他打招呼。他们走到一旁交谈了几分钟,从他们的眼神判断,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在谈论我。由于吃了一顿中饭,我的神志比较清醒了,意识到自己的穿着很讨人嫌,如果同来的大学生不为我担保,陈列室的主人很可能把我当成小偷。杜佐梅拉尔先生是个心慈面善的人,对于鼠窃狗偷之辈疾恶如仇,但对于表现出热情和忘我精神的穷鬼,却会施以恩惠,他走到我面前,问了我几句话。看到我愿为他工作,同时可能也考虑到我的狼狈处境,他当场给了我一些钱,说让我去‘买铅笔’,其实是解我的燃眉之急。他点了几件陈列品叫我临摹,第二天我就穿得干干净净,坐在那里工作了。我施展出全部本领,临摹的速度很快,杜佐梅拉尔先生很满意,表示继续雇用我。我很感激他,正是由于他的帮助,我才活到了今天。因为他不仅叫我临摹古董,而且推荐我进几家珠宝店,为珐琅首饰绘花鸟,为浮雕玉器画头像。